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谦逊、低调,总是不忘自己的工人身份,这是沪东造船厂首位高级电焊技师张翼飞给人的第一印象。
从初露头角的“高级学徒”,到声名远扬的“焊神”,从业40多年来,张翼飞始终坚守在船舶焊接的第一线。他个人的艰苦奋斗和国家工业发展的脉络紧紧联系在一起,展现了一线工匠们的坚守和奉献。
由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上海工匠》选取了上海各行各业的模范人物,讲述中国制造业历经的沧桑巨变,展现了一大批中国工匠身上的时代精神。近日,观察者网沿着《上海工匠》中的精彩故事,采访了这位在自己的岗位上耕耘数十载的传奇焊工。
越是难焊的地方,就越练手艺
观察者网:我们知道您有个外号叫“焊神”,这个外号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又是怎么来的?
张翼飞:其实他们叫我“焊神”已经是比较后期的时候了。我获得荣誉比较早,三十八岁就拿到中华技能大奖和全国技术能手。当时,我在焊接操作上有很多体会和经验,比如怎么把焊缝烧好,怎么把焊缝外观焊得很完美,这些对我而言都很拿手,但是对焊接的真正理解(理论)还不到位。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工作很忙,我一直在带班,当工人或者带班上船台。而且我带的班组是部门的船体大合拢班组,总装一部所有船体最重要的焊缝都是我带着这个班在做。当时做的就是护卫舰和民用船,生产节奏比较快,所以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把实践的经验和理论进行一个完美的融合。
到了2000年的时候,在技能上我的荣誉和职称,而且都是顶尖的荣誉,又是沪东厂唯一一个高级技师。我就觉得自己在专业理论上很欠缺,只是凭感觉在做,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我就跟领导提出来,想静下心,去焊接试验室沉淀一下,多看一些书,做一些焊接上的对比。领导同意了我的要求,给我划了一块小地方,让我搞培训,做一些新技术、新工艺的引进,主要带新人。那么我就能静下心来,有机会去看书,把之前在生产上遇到的、已经解决的、但没有找到原因的问题给彻底搞明白。在那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对比,把实践的经验和书本的理论知识相结合,让自己有了质的飞跃。
这个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来,很多外面的厂家,包括材料厂家、设备厂家,甚至做焊接的厂家遇到一些问题,比如在产品上出了各种焊接质量事故,找不到原因,他们就来找我。我利用双休日,就在外面帮别人解决这些问题。一辈子做焊工做下来,很多问题我一看就知道了,对这些原因都很了解,从来没有过去人家那里一趟最后没法解决又灰溜溜回来的。我走了全国很多地方很多企业去解决问题,这一大圈走下来,别人就给我起了个“焊神”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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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焊接这份工作很辛苦,需要在狭小的空间内连续作业,您在这个过程中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张翼飞:之前东方电视台来给我们拍纪录片,为了写实,我们到船上去拍。当时是2016年,我已经有5、6年没在船上干活了,跟他们一起去钻舱,根本不用化妆,进去一圈出来就是大汗淋漓的效果。我当时就在想,在这里面干活真是太苦了。我们的工作服是帆布的,特别硬,吸了汗之后脱下来可以直接立在地上。从舱里出来以后,我吹着风就在想,当时我是怎么就稀里糊涂过来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专注。不论干什么,你要干好一件事情,是一定要专注的。我当学徒的时候有个绰号叫高级学徒,就是因为我学徒时期的活就干得特别好。当时刚参加工作,很崇拜厂里的几个八级工,这些老人家都有一手绝活,漂亮的不得了。我一直希望能跟着他们学,能成长为于他们一样的的高手。平时干活的时候就对自己有一定的要求,比如手要稳,运条要匀,电流要调得好。我们焊接有一个验收制度,老前辈里有几个免检的焊工,我就把他们当成我的目标,要让验船师和检验员走到我这里挑不出毛病。时间一长,他们再过来,一听这个是我焊的,就直接通过不用看。我当时就追求这个东西,把注意力放在焊缝焊得均不均匀、宽度是多少和直不直上。人在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苦和累就被忽略的。
我以前刚下去干活的时候,为了提升焊接技能,一般都选最难的地方焊,因为越是难焊的地方,就越练手艺。就像人家练枪,会把两块砖头吊在枪杆上练手劲,让手更稳一些。我们烧电焊也是一样,你越难烧的地方、越烧不好的地方,你把它烧好了,你的技术就上来了,这样进步就会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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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焊接其实是一个大家平时不太能接触到的职业。您能不能跟我们介绍下焊接的基本技法和工作状况?要成为一个好焊工,标准是什么?
张翼飞:焊接是一门很宽泛的技术,只要有金属的地方、有金属的结构,就必然有焊接。焊材还分高温的、低温的、耐气候的、耐腐蚀的等,比如我们海里的东西,它就要耐腐蚀。我总感觉我们现在对焊接不重视,很多大学把焊接系都裁撤了,原来交大有,天大也有,很多著名的高校都有,但现在已经很少了。
我是造船焊接的,如果没有2000年后,我的自我修炼,那我对焊接的理解只局限船舶焊接。船舶焊接就牵扯到低温、高强、耐腐蚀,但像航天焊接,就要牵扯到有色金属这些了。还有目前核电的那些核心材料都是进口的,这些材料对于焊接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有的在高温下工作,有的在低温下工作,我就得把是各种元素的作用都搞明白。所以焊接是个很宽泛的东西,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做焊接很精彩,而且到后面的阶段越来越精彩,因为我还有很多东西都不懂,要去摸索,接触各类焊材。
我带徒弟的标准不是说你拍的片子合格了,是一级片,你就是个好工人。我眼里的好工人是超一流的焊工,你的认知不该在一张片子上,而是在焊缝金属的组织结构和化学成分上。一个合格的材料,里面的元素都是具备的,但是你烧的时候操作不当,把很多元素烧损,这种情况下,就算拍出来的片子可能是好的,既没有什么杂质,也没有什么气孔,可金属成分的烧损,影响的是使用寿命。将来船在海上开,靠的是质量,靠的是焊缝金属成分最少的损耗。
真正的焊工懂得用正确的电流、电压以及焊接速度去焊这个东西,假如不懂,你把片子焊的好,不代表你焊缝的组织是好的。所以我跟徒弟们说,一定要弄懂原理,知道了原理就知道怎么去焊。我觉得最厉害的是一个材料到你手里,不管是什么状态使用的材料,比如火电、核电的,还是像LNG船零下一百几十度那种状态工作用的钢板,不论给你什么材料,你都能拿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去烧它,这靠的就是对材料的理解。
焊接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问题,焊接本身是在做加法也是在做减法。两块板焊起来变成一块板,是在做加法,但焊接过程是种不均匀受热过程和焊接缺陷,这就是在做减法。怎样把减法控制在最小,只有把这个做好了才能叫高级焊工。别人叫我“焊神”就是因为无论把哪种焊材交到我手里,我能最快地给出一个最好的焊接方案。
观察者网:1991年,您曾被派往日本当时技术领先的日本三井公司学习当时最先进的CO2焊接技术。90年代时,我们国家的焊接技术和制造业先进的德国、日本相比,差距在哪里?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张翼飞:这个过程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当时到日本去就是学习气保焊。以前的焊接是有根焊条,通过焊钳夹着焊条,两极相碰产生火花。一根焊条的长度一般有350mm、400mm,少数也有450-500mm的,这个长度是有限的,永远做不到自动化,因为自动化需要源源不断地提供焊材。
用人工烧焊条,烧完一根换一根,这个效率是很差的。沪东厂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需要创新,当时就知道了气保焊。气保焊就是不做成焊条,而做成盘状焊丝,焊丝盘成一个圆盘,一盘有个十几、二十公斤。焊丝中间是有孔的,里面有药粉,在焊接的时候和二氧化碳一起形成气渣联合保护。这样的好处就是一根焊丝可以烧很长,只要有个能走的机器,把焊枪夹在机器上,就可以实现自动化焊接了。第一个自动化、机械化的焊接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会跑的,加上一个会送丝的,焊工自己调好电流、电压,开关一开,机器夹着焊枪往前走,就实现了自动化。
1991年我们到日本之后,他们很快就引进了机器小车,再结合气保焊大大提高了焊接的效率。在当时,如果不用自动化焊接,而用人工手烧气保焊,它的效率也是原来那种手工焊条的3-4倍,可以大大缩短焊接时间。要知道,在造船的所有工种里,最耗时间的就是焊接,如果可以节省电焊工的时间,那么整个造船的周期就可以缩短。
我当时在日本,拿着学徒的工资干着老师傅的活,一个月干下来,日本人都干不过我。实事求是地讲,我在日本学到了很多,包括他们的确认制度,我的一些带班习惯、怎么保证质量和防止安全事故。学到气保焊之后就有了后面的机械焊接,不仅提高了效率,质量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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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未来,自动化焊接会不会成为船舶制造的一个技术焦点、技术突破?从目前的研发进度看,大概还要多少久才能在一线落地?同时这还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动化焊接设备的应用会在多大程度上取代人工焊接?
张翼飞:我认为自动化的焊接设备应该不会完全取代人工。首先这些大都是半自动化机械、小机械的东西,我之前就一直在着力推进。日本、韩国他们的造船厂都在使用这种小车,我们常说的机械焊,指的就是这种小车。
这种小车它的两个轮子是往里面别着的,可以保证贴着板走,实际上用起来非常有效。在日本,他们就是这样让一个焊工管理几台这样的焊接小车,可以做到一个人同时管理8-10台。 需要焊接的焊缝很多的时候,一台机器放好,开关一开它就自动开始烧,第二台、第三台机器可以一块运作,这样的话一两个人能管一个分段。
现在,我们国内有很多厂家在专门研发这些焊接用的小车,根据不同的位置,不同弧度都能焊,只要你跟他们提需求。这在技术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国内有几家企业做的焊接小车都出口到了日本。只能说在实际的管理制度上有点难度,要在一线落地的话,管理制度要相应地有一些改变。
比如,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的设备,那么这些设备日常就需要维护。日本的做法是不分配到每个班组,它有一个集中管理的小仓库,今天你们班组干活,你就来这个仓库领20台过去,晚上干完活再还回来。这个仓库会派专人来对设备进行检修,保证设备的完好率,他们每天把这些器材理好,确保这里面100-200台小车都拿的出去,那么这样一来就保证了生产上的需求。我以前干活的时候要干得比别人快,首先就是盯着最好的设备拿,要是拿了一台老坏的设备,那我今天肯定就干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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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您刚提到LNG液化天然气运输船,它与邮轮一起被誉为造船界“皇冠上明珠”,是世界上最难造的船舶之一,从焊接技术的角度上看,您觉得您觉得这个“最难”难在哪里?
张翼飞:LNG船像个热水瓶一样,外面有个壳子,里面有个殷瓦的内胆,有两层,用绝缘箱隔开。尽管有两层胆,但它毕竟是个低温的材料,而且船的外壳也用了很多低温材料。低温材料的焊接本身就是有一定难度的。
在造“大鹏昊”之前,我们跟着厂里的一个老高工做结构焊接试验。这种船的内胆和外壳很多结构是八面体,需要四十五度角焊接,容易出现裂纹等问题。本来低温钢的焊接就比较难,再遇上这种严谨的结构,裂纹的问题就容易发生。当时我们被派到国外去学习的技术人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导致我们后来做LNG船分段时在这个结构上遇到了困难。当时,老高工比较信任我,我就和几个师兄师弟一起帮他焊这种特殊结构试验,做了很多实验。这里面我的合格率每次都是最高,最后和他一起攻克了这个结构上的难题。
攻克殷瓦钢焊接技术的不是我,是我的徒弟秦毅。他先是到法国学习,后来又去了日本培训,一口气把殷瓦钢焊接的几十种方式全都考证考了出来,回国后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技术人员。
殷瓦钢的特点就是薄,0.7毫米厚的板,下面还有绝缘箱,所以它的焊接很难,因为你不能焊透,烧到2/3的深度,不能熔太多,不然反面就太热了,会把绝缘箱烧起来。但是,你如果烧的太浅,不到2/3的位置,那焊得质量就不好,容易扯裂掉,所以这里的要求很精密,就像绣花一样。
不过,现在这一块70%-80%都是用机器在焊,我们手工焊接负责焊那些拐弯抹角的地方。这就是我说的,机器不可能完全替代人工,有些地方还是需要人工去焊。为了解决船体外壳结构焊接的难点,我们在老工程师的带领下做了很多的实验,最后找到一个正确的方法,我就拿去全厂做推广,我用我的方法烧出来,保证你不会裂,不会出现别的情况,然后让他们跟着学。
你知道我成为一个造船工人最庆幸什么吗?那就是我们国家没有放弃自己造船。大家可能听过一句话,就是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产品,我们中国人造不出来,进口就是天价的。LNG船也是这样,我们前五艘造出来亏本亏得很厉害,但还是要造,就是因为没有能力造,外国卖给你就不是这个价了。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原来造什么船 造多少船都是国家分配,现在不一样了,没人给你单子做,都要自己出去接活。就这样,我们的造船业下海了。刚下海的时候是经历过很多磨难的,被人家欺负,被人家看不起,但这么多年来,国家一直没有放弃。
那最后我们收获的好处是什么呢?我们造船业,你看军品这一块,军方的需求一旦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做到像下饺子一样。因为从改革开放到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已经把所有能造的类型都造了。民船能造,军船也能造,这些大概都差不多,军船还小一点。当然,造军船的材料不一样,但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整个造船的流程,包括技术、包括整个计划,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观察者网:除了民用船舶,我们知道您还从事过军舰的建造工作,在2002年之后参与了054护卫舰的建造。军用船舶的焊接和民用船舶焊接的技术特点有什么不同,这是由什么导致的,在具体工艺上又有什么要求?
张翼飞:大家不要看军舰的吨位跟民船比起来要小,但它的造船周期一点都不短。比如一条几十万吨的民船和一条几千吨的军舰相比,在建造周期上并不是100:1的关系,甚至军舰的建造周期还要更长一点,这主要是因为军方在建造过程中有很多的要求。
造军舰这一块,主要是标准的问题。它的标准要高于民用船,只要把建造标准提高一点,你在造的过程中就会难很多。比如做一个不锈钢杯子,一折一弄,然后激光一打,成本也就10块钱,但假如这个时候你来一句,我所有的产品、所有的边缘口、所有的接缝你都要给我做到无缝,那这个东西的成本就不是10块钱了,而是20块钱、40块钱,所以关键在标准上。军方建造有很多的标准,他们很有意思,一直在看民船建造的标准,然后在此基础上提高军舰的建造标准。原来的电焊工只要持有民船建造的证件就可以在军船上焊接,但我们造第一艘054的时候,就要求每个焊工必须通过单独的考试,考取证件。
我们先要做模拟分段,做好了之后在这上面做实验,把它拆一块、切一块,做各种各样试验,然后全部合格了再生产,生产之前进行培训。再比如,民用船焊完之后拍片是定位拍,一般焊前就知道拍片位置,军船不是,军船拍片是随机抽取,这就要保证所有的大接头焊缝都不能出问题,它抽到哪里就是哪里,所以建造要求是不一样的。 再者就是材料本身不一样,军船用的是耐腐钢、高强低温钢,因为他可能会走到很北的地方,你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这点和民用船是不太一样的。
焊工也能拿到副总待遇
观察者网:焊接工人很少有机会系统学习焊接理论,很多时候都要靠平时工作中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来累积经验。您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编撰了《船厂焊工操作手册》。在您看来,如何解决实操和理论之间的差距,如何将经验传给更多的同行?
张翼飞:我们当时编那个手册,就是基于把自己的个人的经验与理论知识如何延续下去。我肯定是要退休的,未来十年里,也会有很多人要退休。我们工作室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光靠培训肯定不够的,因为他只为了考试过关,你跟他说很多理论他听不进去,但真正在生产上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会着急的。
基于这一点,我们就想做个口袋书,可以随身带着,遇到问题,能拿出来直接翻。我们造船有个流程,整个流程从部件到分段,分段到总段再到船体大接头。在整个过程中,会用到不同的焊接方式和焊接设备,但是不同的机械设备在焊接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问题。我们把整个流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给他列出来,然后逐一分析,让他们明白这个问题出现是因为什么,该怎么去解决。
我们写工艺书是想留下一些东西,现在学校焊接专业里教的理论跟最新的行业发展是脱节的。新工艺刚刚引进在教科书上未必会有,就算有也很简单,所以我们就要把最新的东西写成一本船舶焊接工艺的书,留下一些先进的一线经验。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假如什么都不写,人走了之后就带走了,什么都留不下来。我留下来一些东西给后人借鉴,他就可以少走弯路,这个东西就成了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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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我们现在经常用“工匠精神”来致敬坚守岗位的一线工人。您从事焊接行业40多年,也拒绝了晋升管理岗位,坚持要在一线打磨,您怎么理解中国工人身上展现的“工匠精神”?
张翼飞:一份工作你如果想做好,我觉得第一点就是你肯定要喜欢。而焊接对我而言,是喜欢的。我小时候就喜欢蹲在路边看人家烧电焊,那个火花四溅,很漂亮。烧好电焊以后,那个焊条头就掉在地上,我捡起看,就觉得很神奇,怎么会在钢板上弄一弄,再搓一搓就亮了。这就是我对于电焊的最初印象。
我们现在总说人生的路很多,以前的路不多,但各有各的好。我走上焊接这条路蛮巧的,一个是我真的喜欢,另外一个就是当时焊工有八级,考到八级工以后一个月的薪水一百二十多块,顶得上我爸我妈双职工的薪水了。
我跟你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我没那种境界。我家里父母很辛很辛苦,要养大我们四个兄弟,我就想早点找工作,帮家里减轻一些负担。正好我喜欢焊接,又听说是八级工就觉得很好,别人到沪东技校厂电焊班的时候都是愁眉苦脸的,我就觉得蛮开心、蛮好。所以我一开始学的时候就很认真,虽然没有崇高理想,就是想减轻父母的负担。
实事求是的说,人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回头去说工匠精神,我就一句话,首先要热爱。只有热爱,我才会去钻研它,把它做好。这就意味着100次,1000次,甚至10000次去重复一个动作。我要把它做到很规范,做到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挑剔,这就成了工匠精神。
我烧电焊是真的把它当艺术品,我要看烧出来的每个鳞片和每个鳞片间的距离,最好拿把量尺去量。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焊缝,我会考虑怎么做才能把每个头都压得很好,压到最后就是所有头全部压掉,这样子的焊缝看上去就会很舒服,很漂亮。 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以前我干活,干得好了,会有很多人跑过来看。我这个时候就觉得很开心,所有人都在夸我,这个小家伙烧得真漂亮,我就追求这个东西,很有面子。
这样面子也有,领导也喜欢,机会也会多,1996年我拿中华技能大奖的时候,工资不见得比别人拿的多,真正拿的多一些的是2014年,那时中船集团评首席技师,那么多船厂优秀工人参评,最后首席技师就评了我一个,然后领导就兑现了我的副总待遇,我成了整个集团唯一一位拿年薪的技能工人。
我出名很早,90年代就出名了,但是我的收入跟大家是一样的。不过我心态很好,一直在做加法,除了在厂里做工以外,也到外面帮别人解决问题。在2000年之前,但凡别人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情况紧急的话,我穿上衣服就走。一晚上赚得比在厂里一个月还多,我就很高兴。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吃苦,包括到日本学习的时候,周末如果没人叫我去干活,我都觉得很无聊,如果这两天可以排满,我就会过得很充实很高兴。
观察者网:2010年,以您名字命名的劳模创新工作室成立,您也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徒弟。您在日本学习时,曾以精湛的技法让日本师傅折服。对于带徒弟这件事情,您是一个什么心态?
张翼飞:我这个人带徒弟是没有私心的,但是我带徒弟是有要求的。从日本回来以后,当时厂里让我带班成立了一个班组,一个组十七八个人,给我配了一些老师傅,新人就让我自己去挑。90年代进厂那批小家伙都是技校出身,是我亲自去选的。我不喜欢城府很深,斤斤计较的那种人,我喜欢和我一样坦率的。
我的观点就是有事说事,没事就好好学技术,当初秦毅到我这里来劳动,劳动了两天我就跟领导说这个人我要的,等他毕业了让他分到我这里。当时一共进来4个技校生实习,另外每个人我还都安排了一个老师傅。我们干活的时候,其他3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只有他蹲在我的边上看,我问他,你不跟他们一起去玩,他就笑笑不吱声,然后我接着问他,你会烧吗? 他说我烧烧看,我说你烧吧。他一烧,我一看,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然后我就说,我去结个账,每个班每天多少人干了多少工时要往上报。等我结完账回来,他就把焊缝全都烧好了。这个是有些难度的,但他焊得漂漂亮亮。我就看中他这一点,这个人不偷懒,不耍滑。
后面我退休之前还选了一个徒弟叫刘鹏鹏,我当时在一批人里第一个看中他,就是看中他这个人没私心。同学之间有时候会为了看你出丑,让你烧东西给大家看,但他什么都不说,别人让他烧他就去烧。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在拿你寻开心,他就说没有。所以我觉得这人很好,没有城府,没有心机。 刘鹏鹏的技术确实很好,当年上海市总工会在2016-2018年连续搞了几次比赛,他拿了一个第一名。之前参加各种比赛没拿名次,很多人都想放弃他,因为他一到比赛就紧张,浑身上下都让汗给湿透了。最后拿第一名的那一次,领导跟我说,这种比赛的机会得和大家分一分。我就说,我看中的不是机会不机会,而是我觉得这个他有这个实力,只不过他没有发挥出来,太过紧张。他是河北邯郸农村的,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所以他很想上进,这种比赛得了名次之后是很不一样的。最后这一次的机会,他就抓住了,拿了上海市的第一名,而且是我们厂派出去的最好成绩。
这就是我选徒弟的标准,首先看人品,其次,我还要看家境。我曾经看中过一个徒弟,如果他还继续干的话,应该是很厉害的。他的脑子很好使,但家里条件太好了,人脉广,没做两年,家里就托关系把他调到别的更好的单位了。 老实说,我是有些失望的,因为我很看重他,但没想到他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我不想再白白浪费精力。因此我选徒弟不会选家境太好的,他吃不了苦,我还是选那种工人家庭的孩子,就普普通通的,主要是人要本分。
当然,脑子太笨也不行,烧电焊毕竟要有点学习能力的,焊到中级工,高级工文化不高努力可以达到,但要到技师高级技师,不懂得学习,没文化素养是不行的,不要以为放下锄头拿起焊枪就能焊,电焊工成长到后面是要有文化的,这一方面我个人的体会就是必须去看书,买了很多专业书。你要去看,你要去反复推敲,要去对比你在工作中出现的问题,把根本原因找出来。所以我说好的电焊工要有文化,大专生来做电焊工是没错的,到后面的阶段就明白了,你的理论比别人好,再把手艺学会了,你就很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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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您怎么看待年轻人不愿意选择职业技术这条路线以及相关的工作岗位?这对后续的人才培养造成什么困难?该如何改善这种状况?
张翼飞:这些年,国家对工匠、对技能人员的重视程度正在逐渐提高,像我们这个行业,做到一定的地步,他的收入应该是可以的。起码从上升的通道来说,只要你做到极致,做到一个高度,在收入上就有保证。不像以前,工人做到顶和管理的干部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这个通道已经打开了,比如我退休之前就享受了几年的副总待遇,这是实打实的,副总拿多少我就拿多少。但这毕竟是极少数人,像我们这个行当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所以只能说国家对这方面的重视确实有,而且一直在进步,包括这两年大专生的求职和本科生比还是相对大的。这是一个方向上的问题,但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行业里看,因为行业和行业不同。
比如我们造船,最大的问题在于普通工人的薪水实在是低。就拿焊接的技能工人来说,原来是三年学徒,聪明一点,起码要坚守个一两年。那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怎么让刚入职的人留下来。这就是我们普通工人在收入这一块上的问题,普通工人的收入确实很低,一般来说,如果你没有进入技能人才系列,在工作上获得相应高的职称,那你在船舶制造这行里,到手也就4000多块钱。
这种普通工人收入低的情况是和船舶行业自身的不景气有关的。你看全球贸易航运指数,波罗的海航运指数最发达的时候达到过3000-4000点,但后来一直徘徊在几百点。在这种状态下,市场上对船舶的需求是很少的。在过去,3000-4000点的时候,那就是我们卖方的市场,所有的船东都跟在我们后面,提前一天要我们给他奖多少钱,因为他拿了船马上就能装货,装上货就能赚钱。
可是这两年不一样,每个造船厂在原来基本的分配模式已经确定的情况下,你要怎么去提高普通焊工收入?没有一个很挣钱的项目给你,你要怎么拿出更多的蛋糕和大家分?这两年有很多焊接的好手出来,在比赛里拿了名次,就立马跳槽到航天去了,因为航天的发展不错。还有大电器行业,也有一些好单位。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工资体系基本上已经成型,技术体系、管理体系也是。我拿到副总待遇是因为我是集团的首席技师,差一点的,比如沪东厂的首席技师他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但这毕竟是很少的一部分。我们造船是个大工程,每个分段十几米长,上面那么多东西不是说这个技能人才体系里的几个人上去烧的,还有很多的普通工人。怎样提高普通工人的待遇,真的是和整个行业的目前状态是有关系的。
所以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无奈,但是我的工作室里为什么一直有人在,我带了那么多人,是因为我自己营造了一个小环境。我一直跟他们说,90年代大家工资都一样的情况下,我跑了国外很多地方。当时我拿了中华技能大奖,劳动部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去访问了法国、比利时、荷兰,在包括我之前去过日本。我一直劝他们,总有一天国家要真正强大,工业上要强大,那我们这些人技能工人是少不了的。当时劳动部的一个司长跟我说,你是工人,将来你也是副总待遇。国家当时就有这种想法,但真正落实很难。可我一直都说,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因为我在国外看到了很多普通的工人、技术工人,他们的薪水不比教授低。我之前做焊材研发时打交道的一个留美博士,她就跟我说,我在美国的工资不比手艺高超的技能工人多的,你们一个好的电焊工,工资会比我高。所以我一直跟大家说,总有一天会是这样,所以要坚持。
当时我带的班组年轻人,别人下班打牌,我下班给他们报名去读中专,跟领导要名额,让他们去读书。干部读这个是可以报销的,我们工人没有,我就跟领导说,我要这样的待遇,把年轻人送去读书,合格了你也要跟我报销学费。 当时的领导就很同意我,厂里很支持。当时工资还没有改革,大家拿的都一样。我这个班组十几个人全都是第一批考出来的高级工,因为别人在玩,我们在学。第一批考试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等级,直接考到高级工的时候,我就跟他们一起考,一路考到高级技师上去。我跟他们说,学的那些有一天会有用的,后来也确实兑现了。接下来,就是工资改革,职称和工资对位了,到了那个时候别人都急着去考试,而我们组全都到位了。
所以,我就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影响小范围的人,我给我身边的人灌输这种些东西,不要把时间浪费掉,去学习,学习肯定有用。我带的这一批人里很多都还在岗位上,他们慢慢地也会有自己的徒弟,这个观念也会相应地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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