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在南非召开，也让非洲再次受到关注。正如南非国家行政学院院长布萨尼·恩格卡维尼在接受观察者网专访时提到的，“我们不仅要代表自己，还要支持全球发展的事业、支持自己邻国发展的事业。”
然而今天的非洲，依然面临严峻的发展问题。就在金砖峰会召开前夕，西非国家尼日尔发生军事政变，萨赫勒地区再度陷入混乱。随后，有关殖民主义、军事干预、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讨论再次引发关注。
萨赫勒地区为何长期陷入“不稳定-政变”的循环？法国殖民主义、西方政治经济体制以及大国竞争如何阻碍非洲国家实现独立自主？出路又在何方？观察者网专访加纳全国民主大会党创始成员及全国政治委员会委员，加纳社会主义运动组织召集人凯雷特维·奥普库，分享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奥普库先生接受观察者网专访
【文/凯雷特维·奥普库，采访整理/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尼日尔是过去三年来萨赫勒地区第四个爆发政变的国家。为何该地区政变如此频繁？政变军官给出的理由是，“亲西方政府无力应对国内恐怖主义激增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停滞”。您怎么看这些说法？
奥普库：首先，把这件事放在非洲，尤其是萨赫勒地区更大的动荡背景下观察，是非常重要的。这是该地区第三次成功的政变，但更多未遂政变一直在上演。就在上周，利比里亚政府宣布逮捕了一些密谋推翻政权的人。去年以及前年，在几内亚比绍、尼日尔都发生过未遂政变。马里三年来发生过两次。过去五年，布基纳法索也经历过多次政变活动。我记得当叛乱分子袭击议会时，我刚好住在首都瓦加杜古距离议会大厦非常近的一家酒店，亲眼目睹人们从大街上逃离。
西非的总体形势并不稳定。广大民众对于现状、对于整个地区一贫如洗的状况非常不满。一方面是不满法国的历史影响，即殖民主义与新殖民主义给当地社会带来的无序与贫困。另一方面是针对腐败的本国政府，他们为法国的利益服务，纵容并协助对本国民众与资源的剥削。此外，法国军队傲慢地驻扎在西非国家，暗示这些国家处于某种形式的军事占领状态，同样引发了愤怒。无论法国嘴上说什么“打击恐怖分子”，那些军队已经待在西非很久了。
最后，我相信中国读者也非常了解，法国过去60年来如何通过“非洲法郎”掌控了这些国家的货币，在西非扮演“中央银行”的角色。
不仅在非洲的前法属殖民地国家，在那些属于英语区、葡萄牙语区的非洲国家，都存在“走完独立之路最后一步”的问题。这意味着由代表本国民众利益的政治力量领导，重建社会、重构适合国情的政治体制。这些国家目前被强加的宪政体制，都是由前宗主国基于欧洲、西方的实践经验建构的。考虑到这个建构与强加过程中的阶级因素，它们从来就没有体现非洲广大民众的利益。
因此，非洲陷入“不稳定-军事介入-不稳定”的恶性循环中。我们没有真正深入地思考非洲社会的运作方式，该如何分配权利与义务、如何实践这些原则、如何整合社会中的不同部分以服务一个明确目标，诸如此类的问题，就接受了威斯特伐利亚民族国家体制、英国宪政体制。这种情况下，通过和平抗议所能取得的成效十分有限。在某一刻、某些条件下，人们认为实现国家进步的唯一方式，就是推翻宪法制度。
截至2020年，仍有15个国家、1.55亿非洲人口在使用非洲法郎
当然，绝大多数非洲人希望看到更加制度化、更有序的权力交接。但事实是，这些国家的社会已深陷危机。从尼日尔街头欢呼的人群，对于外国可能要干涉尼日尔政局的公众回应来看，民众支持这次政变、支持出现新的权力格局。目前判断事情的最终走向还为时过早。可以确定的是，尼日尔民众拒绝了旧制度的安排。威斯敏斯特议会体制并非实现民主的唯一途径。尼日尔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不取决于法国、美国或者西非的其他国家，应该交给尼日尔民众自己决定。
观察者网：结合您的观察，能否更具体地谈一谈，法国的殖民统治如何影响萨赫勒地区的国家？
奥普库：尼日尔至少有三种储量丰富的自然资源，黄金、石油天然气以及铀矿。如果组织得当，仅仅是出口铀矿的利润，就足以令这个2500万人口的小国实现相当高的发展与人均生活水平。然而，法国自上世纪60年代就主导了尼日尔的铀矿产业。负责开发铀矿的是一家法国公司，后来通过私有化，私人资本掌握了这些资源。
法国约三分之二的电力依靠铀矿（核能），而尼日尔只有不到12%的地区能用上电。不仅仅是生活用电，法国用于农产品加工的不少工业领域，也依靠核能供电。尼日尔为法国的电力供应做出了巨大贡献，自己却用不起电。我在视频中见过许多开采铀矿的村庄，那里没有通电，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自来水。欧洲为安全施工设定的防护标准，在尼日尔完全不存在。那些村庄的许多儿童暴露在辐射中，被各种奇怪的疾病困扰。
尼日尔是否有能力选择其他合作伙伴，就铀矿出口获得更公平的交易？不可能，这里面既有法国新殖民主义的影响，也有法国长期在尼日尔安插亲法政府的影响。西方媒体不断渲染，被政变推翻的巴祖姆是“尼日尔独立以来第一位民选领导人”。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整个国家多年来早已陷入持久危机中。
位于尼日尔中北部的阿尔利特镇，是该国重要的铀矿区
60多年来，法国在尼日尔安排了一位又一位军事领导人执政。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一个能通过议会选举的傀儡。我记得只有30%的选民参加了上一届大选的第二轮投票，让巴祖姆当选。但这能赋予他多大的执政代表性呢？早在巴祖姆就职前，已经有人尝试过发动政变。包括军方在内的国家机构以及广泛的民意都不支持他。这反映出整个尼日尔社会对法国榨取矿产资源、没有提供相应回报或补偿的忍无可忍。尼日尔目前的形势非常糟糕，但在我看来，整件事并不复杂。
在使用非洲法郎（CFA Franc）的前殖民地国家，法国就是他们的“中央银行”。法国决定他们国内的利率、货币供应量。这些国家的政府坐拥丰富的矿产资源，但为了引进投资做开发，需要去找法国谈判。当他们使用货币时，法国会收取利息。通过这种方式，法国能够决定支持还是限制不同国家的发展政策。这根本谈不上主权独立。所以那些前殖民地国家的愤怒，不仅仅源自受到剥削的底层，甚至是精英阶层也对法国的做法感到不满。他们都渴望改变现状。
法国企业在尼日尔的资源开发中占据垄断地位。现在有许多关于双方签署合同的说法或谣言，列出了需要满足的各项要求，但这只是新殖民主义的障眼法。长期以来，尼日尔政府分管各个产业的部长都是本国人，但如果你留心更基层、具体执行的层面，那些负责起草政策的部门主管、公务员绝大多数还是法国人。在这些人的作用下，不管是开采金矿、石油还是别的资源，法国与尼日尔政府之间不需要签署正式协议，法国公司就是能够得到优待。这就是后殖民时代，法国垄断或者限制前殖民地国家发展收益、满足法国公司需求的方式。
在尼日尔的法国公司可以进一步压低劳工成本，无视劳工的医疗保健或养老金开支，这种做法在法国国内乃至欧洲都是不敢想象的。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对待非洲人，就是因为政治上对非洲国家的控制。那些留在非洲、为法国服务的“总督”们，哪怕在离开之际，也试图将一种意识形态与文化传授给非洲官员，延续他们之前的做法。这种系统性的剥削最终导致民众的反抗。相比其他资本主义国家，法国的手段没那么圆滑，现在整个萨赫勒地区的国家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观察者网：尼日尔政变发生后，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OWAS）频频发声，宣布冻结尼日尔政府的资产并施加制裁。您如何评价这个组织在当前局势中发挥的作用？制裁会对尼日尔社会造成多大影响？
奥普库：西非经共体的成员包括所有西非国家，其1975年成立的初衷是组建一个自由贸易区，方便地区各国间的贸易交流，以及联合抵御西方国家不公正的贸易行为。它最初并非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组织。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西非爆发了一系列危机，90年代的利比里亚内战、塞拉利昂内战、几内亚比绍内战等等。此后，西非经共体成立了一支维和部队，主要任务是在已经停火的地区维护和平，帮助各方实现关系正常化、走出战乱。接下来的多年里，随着新自由主义危机加深，绝大部分西非国家都出现了极右翼领导人上台，他们主要扮演服务法国、欧美大公司利益的角色。西非经共体也越来越成为西方利益的传声筒。
西非经共体成员在加纳开会，讨论军事干预尼日尔
如今尼日尔总统被推翻，不仅令西方感受到威胁，也让西非经共体的其他国家元首感到威胁，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国内有多么不受欢迎。因此，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有强烈的动机去扼杀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不愿利用这次机会给西非地区带来社会与政治层面的进步。在他们的主导下，西非经共体长期避免谴责各成员国的选举舞弊。
事实上，尼日利亚总统博拉·蒂努布在今年3月赢得大选时依然面临法律诉讼，却很快被选为西非经共体的主席。同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民选领导人通过充满腐败的选举上台，西非共同体始终向他们开放大门，无视过程中的种种问题。然而当尼日尔发生政变，普通公民与士兵要求赶走那个不受欢迎的总统时，这个组织突然陷入恐慌，发出各种各样的威胁。
制裁会给尼日尔造成什么影响？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电力供应都来自尼日利亚，当他们中断供电，情况自然会雪上加霜。相比上层阶级，底层民众的生计将受到更严重影响。然而，一旦公民被组织起来，下决心抵抗外部干预时，我相信他们能挺过制裁、忍受没有电力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但尼日尔民众一直很坚强，他们已经在这种痛苦环境中生存了许多年。至少从2011年，北约推翻利比亚的卡扎菲政府、令该国陷入无休止的内战以来，来自中亚的“圣战”恐怖分子就开始给整个萨赫勒地区带来混乱。
我不知道尼日尔、马里、几内亚比绍和布基纳法索目前的掌权者在世界范围内更宏大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中代表着什么。至少在这些国家，民众非常清楚自己所受到的剥削与压迫，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而许多西非国家的民众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西非经共体无权对尼日尔施加制裁，他们应该做的是分析当前局势，引导各方朝服务尼日尔民众利益的方向前进，而不是重新伸张法国或美国的利益。
在西非，到处可以看见美国、法国、德国与意大利的军队，据说是来这里“维护和平”，但恰恰是他们的存在阻碍了和平。你不可能一边建设军事基地、无人机基地，派出士兵制造杀戮，一边说自己是在“维护和平”。要想真正实现地区的和平稳定，欧美应该撤回在西非的驻军，允许地区国家具备实现稳定与发展的物质基础。
部署在尼日尔的法国士兵
观察者网：8月7日，美国代理常务副国务卿纽兰（Victoria Nuland）前往尼日尔，并警告政变势力“不要寻求瓦格纳集团的帮助”。在您看来，瓦格纳集团在西非地区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大国竞争与地缘政治如何影响尼日尔与地区局势？
奥普库：首先，据我了解，瓦格纳集团的成员并没有在尼日尔境内活动。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中非共和国及马里，即便如此他们的人数也很少。美国人特别担心瓦格纳集团会大举进入西非地区，代表俄罗斯的利益行事。
瓦格纳集团在非洲受欢迎吗？我的回答是，俄罗斯在非洲收获了热烈的欢迎。这不是关于瓦格纳集团，而是关于俄罗斯通过俄乌冲突站起来反抗西方。在许多非洲人看来，俄罗斯做到了他们多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面对西方、北约的压力，俄罗斯拒绝退缩，而是捍卫它认为属于自己的利益。俄罗斯划下了红线，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这让大批非洲民众见识到一个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俄罗斯。
这显然是一种正面形象。非洲的老一辈人清楚，今天的俄罗斯与过去的苏联不一样。但苏联确实在非洲的民族解放、反殖民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苏联曾经是我们的朋友、战友，与我们有相同的理念，甚至做出过牺牲。因此，西非地区长期对俄罗斯抱有一定好感。而俄乌冲突是一个转折点，人们现在对俄罗斯的看法非常正面，因为他们正与西方对抗。
尼日尔民众在首都游行，要求法国军队离开，有人打出俄罗斯国旗
西方没有资格教训非洲国家应该与谁合作、如何使用国内的资源。打击“圣战”武装分子是非洲的内部事务，我们会自主处理这个问题。不管是找法国帮忙，还是寻求俄罗斯、中国的支持，这都是我们的权利，别国无权置喙。美国人讲“西非地区局势关乎美国利益”，马克龙总统宣称“不会接受法国（在西非）的利益受到损害”，然而西非国家不是欧美的附庸。法国通过上百年的殖民统治伤害非洲的利益，却依然认为法国在非洲的利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我们不希望与任何人冲突，但我们要把本国民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非洲大陆确实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与可耕作农地，我们从来没有拒绝分享这些资源。非洲支持自由贸易与发展，只是必须基于公平的贸易条件，不能是被法国或美国决定的条件。事实上，被政变推翻的尼日尔前总统巴祖姆，今年年初还曾与中国商讨基建投资方面的合作。尼日尔作为一个内陆国，需要靠管道出口石油天然气资源，中国愿意讨论相关建设。这给尼日尔政府带来了巨大压力，因为有国家反对他们与中国开展经济合作。
尼日尔国内的贫穷令人触目惊心，他们急需外国投资。仅仅因为不符合美国的地缘政治利益，就要求尼日尔政府拒绝同一个有资源、有技术、长期以公平交易著称的国家开展合作，这简直是在犯罪。尼日尔人有权发展他们的国家，不应该成为地缘政治中的折线木偶，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认为这个因素同样影响到尼日尔的政变，不管是从政治、外交的层面来说，西方国家对尼日尔政府的要求是站不住脚的。
观察者网：从非洲的角度来看，您认为解决当前地区国家发展困境的根本出路在哪？
奥普库：我记得美国前总统肯尼迪说过，让和平变革无法实现的人，会令暴力革命不可避免。当前的动荡局势并不是非洲咎由自取，非洲从来不愿做大国竞争中的棋子。我们谈论的是12亿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存在、意识与社会关系等等。非洲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问题。
西方的问题在于，一切都围绕一小部分人的需求运转。这与绝大多数西方国家的民众无关，他们跟我们一样受到严重剥削。只是由于非洲的情况过于触目惊心，西方民众很多时候对自己遭受的剥削状态浑然不觉。
遗憾的是，西方国家依然在非洲推行“军事化”政策，美国在这片大陆上设有20多处军事基地，法国有10处。就连二战后走和平路线的德国，都在非洲部署了军队。非洲没有选择与任何国家对抗，我们想要和平与发展，从来没有在别的大陆、别的国家建立军事基地。但当越来越多的民众意识到，现状已经无法维持时，他们就会站出来。
这就是你在尼日尔看到的情况。当西非经共体威胁要发动军事干涉时，尼日尔民众将一座体育馆挤得水泄不通，公开声援武装部队保卫自己的国家。当马里和布基纳法索的领导人宣布，对尼日尔的攻击等同于对他们国家的攻击时，你无法想象那里的民众，尤其是年轻人，有多么热情高涨。
8月6日，约3万尼日尔民众聚集在首都尼亚美的一处体育馆，支持发动政变的武装部队
非洲与西方国家的紧张关系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不稳定的循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每当有一个非洲国家发生政治危机，都意味着一部分民众开始觉醒。他们意识到自己正遭受剥削，西方国家依然在玩弄“分而治之”的手段，而本国的政治体制、宪法制度都是这种剥削的表现形式。人们需要做出选择，是让非洲民众过上有尊严、体面的生活，自己决定这片大陆与国家的未来，还是要重新回到旧的殖民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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