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蒂芬·比德尔,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许多人对乌克兰2023年发动的夏季攻势抱有过高的期望。乌军此前在基辅、哈尔科夫与赫尔松的胜利助长了这种期待,即在西方军事援助与训练的加持下,乌军的新一轮进攻有可能大范围突破俄军防线,切断俄罗斯通往克里米亚的陆桥。这种期待的逻辑是,如果能实现该目标,乌克兰对克里米亚构成的威胁可能迫使俄罗斯领导人决定停战。
这些期待并没有变成现实。虽然乌军的夏季攻势取得了一定成功(特别是在黑海对俄军战舰的攻击),但并没有在陆战中取得突破。即使成果有限的推进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且正明显被俄军从战场其它方向发起的进攻抵消。如今形势已经很清晰,乌军的进攻失败了。
乌军为什么会失败?这对乌克兰战争的未来,以及更宏观层面的未来战争产生了哪些影响?若要充分地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掌握还没有被公开的证据与数据。目前最可靠的答案是分析交战双方,尤其是作为防守方的俄军,如何使用他们手头的兵力。
乌克兰军队在2023年的夏季攻势中遭遇大量俄军地雷
截至2023年春季,俄军已经开始修建大纵深、设施完备的防线,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战争经验中,这样的防线都很难被突破。一直以来,进攻方在陆战中取得突破是有可能实现的,今天依然如此。但这需要一系列已经不存在的条件:比如防守方的阵线纵深较浅,过于靠前,准备不足或缺乏后勤保障,防守部队士气低落,不愿意坚守阵地等。这是2022年的俄军在基辅、哈尔科夫与赫尔松时的情况。但2023年的情况完全不同。
其影响对乌克兰来说十分严峻。如果无法在进攻中突破,地面战斗的成功只能取决于消耗战的结果。乌军想在一场消耗战中获得有利的结果并非毫无希望,但这意味着在一场可能十分漫长的战争中抵挡住数量占优的敌军。
不可靠的解释
有人把乌克兰反攻的失败怪在美国的头上。基辅请求获得的援助清单并没有全部得到满足。他们宣称,如果美国早一点或者大量地提供F-16战机、陆军战术导弹系统(ATACMS)或“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乌军也许早就突破了俄军防线。更多且更优质的武器装备总是有益的,在更先进武器的加持下,进攻行动当然可能取得更大的战果。但高科技很少在地面战争中起决定性作用,以上武器也不太可能改写2023年反攻的结果。
比如,F-16是一款已经46岁“高龄”的战机,无法保证在乌克兰战场的防空作战环境中存活。美国与北约军队正在用更先进的F-35战机替换F-16,恰恰是因为后者更容易被击落。虽然自1978年服役以来,F-16机型经历了现代化升级,且要比乌军那些更老旧、更脆弱的苏式米格29战机先进,但一支F-16机队并不足以为乌军带来在地面进攻中取得突破所需要的制空权。
陆军战术导弹系统也许能帮助乌军打击更纵深的目标,尤其是俄罗斯控制的克里米亚地区,这将显著削弱俄军的后勤补给效率。但所有的武器都存在反制手段,俄军已经证实他们善于干扰这款导弹的GPS定位系统。短程的“海马斯”(HIMARS)多管火箭系统在2022年被投入战场时一度十分有效,如今的打击效率已大为降低,部分因为俄军降低了对“海马斯”射程范围内大型补给节点的依赖,也因为他们学会了如何干扰这两款武器系统的GPS定位信号。
俄军使用的R-934B电子干扰站降低了乌军“海马斯”火箭系统的效率
美国的“艾布拉姆斯”坦克明显优于乌军装甲部队的主力装备,苏式的T-64与T-72坦克。但乌军在夏季攻势中使用的德制豹2坦克同样如此。豹2坦克各方面表现优异,却很难说是毫无弱点的超级武器。在乌军装备的不到100辆豹2坦克中,至少26辆已经被击毁,其它的则因为维修与维护问题而无法使用。
同所有坦克一样,豹2与“艾布拉姆斯”坦克在战场上的存活取决于同步兵、炮兵和工兵之间开展大范围、密切的诸兵种合成作战的效果。此外,为了确保这些坦克能持续作战,需要提供大量的基础保障设施。事实证明,2023年的乌克兰无法提供这些保障。缺少支援的豹2坦克在夏季攻势初期率先投入战斗,却几乎没有取得进展。提供更多的此类先进坦克也许能有所帮助,但在进攻行动中几乎没有证据能证明,更好的坦克将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其它论者认为,乌军失败的原因涉及一场更广泛的军事革命,即高科技导致现代战场的进攻行动代价过高、成功率太低,就算投入了F-16战机、陆军战术导弹系统或“艾布拉姆斯”坦克也没有区别。大多数军事革命论述者如今强调无人机、卫星监视与精确制导武器等技术的重要性。然而,这些技术在乌克兰2022年成功的反击与2023年失败的反攻中都存在。
如笔者前文论述,这些新式系统在实际使用中所体现的杀伤性,并没有比前几代武器系统在一个多世纪以来的大国战争经验中的表现高出太多。乌克兰战争的经验几乎无法证明,今天已经进入了技术至上、防御主导的新时代。
其他人则强调训练与战略决策方面的因素。乌军在夏季攻势中投入的旅级部队大多数是缺乏经验的新部队,参加实战前仅仅接受了5个星期的北约军事训练。相比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军步兵先要接受22个星期的新训,然后在作战部队进一步参加训练,这才算做好实战准备。5个星期的时间并不足以掌握现代战争所需要的复杂知识。
一部分美国军官也认为,乌军总参谋部将兵力分散在三个进攻方向,而不是集中于一个轴心,这削弱了乌军的战力,导致每一个方向上的部队都不足以取得有效突破。在这种观点看来,由于兵力分散且关键部队的训练不足,乌军无法有效地发挥手上兵力的作用。
本质上的困难
上述关于训练和决策问题的观点有一定道理,正如笔者之前在“外交事务”上发布的文章提到,部队使用方式的不同往往比武器装备等物质层面的变量更加重要。因此,关于部队使用层面的解释从表面上看相当具有说服力。这种观点暗示,如果乌军部队得到更充分的训练,被更集中地使用,他们本来可以在2023年成功地突破俄军防线。
也许如此吧。不过,虽然俄军在发动进攻时显得缺乏技巧与动力,但他们作为防守方时却表现出了充分的实力。俄军在2023年的防线纵深宽广、准备充足,前方有大片雷区,后方有机动预备队,阵地上的守军在遭到进攻时会顽强反击。历史证明,即使是训练有素、集中用兵的进攻方也很难突破这样的防线。
二战中的德国国防军通常被认为是在战术与战役层面表现最出色的当代军队之一。然而,1943年,当德军在俄罗斯西南部的库尔斯克试图突破苏军精心准备的大纵深防线时,依然遭到了失败。在1941年的利比亚,埃尔温·隆美尔的德国非洲军团尽管拥有制空权与装甲部队的巨大优势,却依然没能突破盟军在托布鲁克的层层防线。1942年,隆美尔还是没能攻破盟军在埃及阿拉姆哈勒法(Alam el Halfa)的防御。
事实上,历史上进攻方能突破这种防线的案例十分罕见。二战期间,尽管拥有制空权与压倒性的兵力优势,盟军依然在“埃普索姆”、“古德伍德”与“市场花园”等进攻行动中遭遇失败,盟军1944年到45年间进攻蒙特卡西诺、齐格飞防线与维莱博卡日的行动也付出惨重损失。
这种模式一直延续到1945年之后。在1980至81年的阿巴丹围城战中,伊拉克装甲部队被伊朗相对简陋的防线阻滞,而伊朗军队1987年的进攻也未能突破伊拉克军队在巴士拉附近的纵深防御。近年来,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1999年爆发的特索罗那战役,以色列2006年入侵黎巴嫩南部的战例均体现了类似的模式,当机械化部队的攻势遭遇层层部署、准备充分的防线时,将推进的十分缓慢。
1980年,在两伊战争中参加阿巴丹围城战的伊拉克装甲部队 资料图
进攻行动确实能取得突破,但通常来说需要进攻方展示出色的技巧与一系列有利条件存在,比如防守方的战线较浅、部署靠前、士气低落、补给缺乏等,最好是兼而有之。德国在1940年入侵法国,只用了一个月就令对手放弃抵抗;德国在1941年入侵苏联,只用了一个季度就兵临莫斯科城下,但这两次进攻行动的成功也同防守方准备不足有关,后者将大量兵力部署得过于靠前、容易遭到包围,远离敌军进攻的主要方向。美军1944年在诺曼底发起的“眼镜蛇”行动突破了在德军中并不常见的浅薄、靠前防线。1967年,以色列军队在六天内击破了埃及军队在西奈半岛的防线,但这也同埃军战前准备不足与作战意志薄弱有关。
1991年的“沙漠风暴”行动中,美军发动的地面进攻只用了100小时便重新占领科威特,这与伊拉克军队防线侧翼暴露的致命弱点与伊军士兵的有限技能有关。同样地,乌克兰军队2022年在基辅、哈尔科夫突破了俄军浅薄、过度延伸的防线;乌军在赫尔松则是突破了被孤立在第聂伯河右岸、后勤不济的俄军防线。
然而,到2023年,俄罗斯人已经适应并部署了更为传统的纵深防线,摆脱了在赫尔松地区困扰他们的不利地理因素。这些得到更好设计的防御工事由善战的部队驻守。俄军在2022年的糟糕表现与战斗意志不佳令许多人预期他们会在2023年继续无能且懦弱地战斗,但俄军已经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了足够多的教训,并表现得更加顽强。
也许拥有堪比美国军队技战术水平的进攻方有能力突破这条俄军防线,正如那些强调训练与战役决策重要性的人们所暗示。然而,为突破这种防线,进攻方需要在战技与士气方面拥有更大的优势。2023年的乌军并不具备这些优势,目前也不清楚,就连美国军队是否具备完成如此艰巨任务的充分实力。
质量还是数量
现代战争中大纵深、准备充分的防线所体现出的韧性意味着,乌克兰很难在短时间内取得决定性的进攻突破。一个多世纪以来,实现这样的目标所需要的条件在今天的乌克兰都不太可能存在。前任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瓦列里·扎卢日内(Valery Zaluzhnyi)将军曾将战况描述为一场僵局,但相信新技术能够帮助乌军实现突破。他的第一点观察是正确的,可第二点恐怕不正确。
地面战争很少仅凭某件武器就能左右胜局。乌军在2023年攻势中面临的困难并不是任何激进新技术的产物,这些新技术也不太可能克服困难。敌军的适应能力、陆地上随处可见的掩体与隐匿物都限制了新式武器突破坚固防线的能力,而俄军现在拥有相当坚固的防线。
乌克兰的前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未来西方援助的可持续性,但就算援助能持续到来,这场冲突很可能长期处于反复争夺部分阵地的消耗战状态,除非俄罗斯人突然丧失战斗意志、莫斯科出现政变。因此,乌克兰的成功将取决于它和西方盟友面对一场长期且艰苦的战争时的耐心能持续多久。
这对更广泛的未来战争形态有什么意义?机动进攻并没有走进死胡同,但它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通常来说,这需要进攻方有备而来,防守方露出破绽。有时候这种情况会发生:在1940年、1967年以及1991年是如此,未来某时某刻也许还会出现。但一个破绽百出的敌军不会同演习设定一般自动生成。为了及时发现与有效利用敌军的破绽,需要付出大量训练、装备与军官准备的投入。当这些条件结合起来时,就可能带来巨大回报:德国在一个月内征服法国,以色列用了6天击败埃及,美国在100个小时内重新夺回科威特。但这些条件不是总会出现。
这样的模式令美国处于两难境地。美国军方长期以来重视质量而非数量。美军被打造成具备充足的战技与武器,当捕捉到进攻机会时就能加以利用的军队,正如他们1991年在科威特的表现所呈现的,未来也可能会再现的战例。但如果因条件不成熟而被卷入消耗战,今天美国军队的组织结构将无法承担由此可能产生的损失。
美国第101空降师士兵2023年3月在罗马尼亚参加联合军演
1991年,美军在“沙漠风暴”行动中的伤亡不到800人,20年来在阿富汗的“反叛乱”作战伤亡略高于2.3万人。然而乌克兰战争才打了不到两年,交战双方均已付出超过17万人的伤亡。美国自1980年以来生产了约1万辆“艾布拉姆斯”坦克;在乌克兰,交战双方已经损失了超过2900辆坦克。美国现在开始增加武器(特别是弹药)产能。但昂贵武器的产能若要提升到足以承担乌克兰战争那种规模的损失,成本将非常之高。面对乌克兰战争那种规模的伤亡,美军打算如何弥补如今在军中长期服役的专业人员缺口?
如果质量能够确保快速、决定性的胜利,那么美国军队的传统组织方式是合理的。但结合过去的经验,2023年乌克兰反攻所带来的教训是:大纵深、准备充分的防线依然如过去一个世纪以来那样坚固有效,这意味着军队的质量本身可能不足以确保美国国防规划者长期以来视作理所当然的快速、决定性突破。军队的质量建设对于寻找突破机会是十分有必要的,但仅凭质量这一点不足以取得胜利。如果是这样,美国可能需要重新思考国防建设中质量与数量关系的平衡,在今天的世界上,防守方露出破绽的情况确实会发生,但不能保证一定会发生。
(原文于1月29日发布在美国“外交事务”网站,原标题:“俄罗斯如何阻止乌克兰的反攻势头?” How Russia Stopped Ukraine's Moment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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