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哈里·兰伯特&西蒙·麦克唐纳,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西蒙·麦克唐纳在英国外交部工作40年,却因为一件事被公众广为铭记:协助扳倒了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2022年7月,麦克唐纳在前首相下台的那周做出一个关键性的干预举动:他发布了一篇措辞严厉的公开信,驳斥唐宁街10号关于约翰逊在任命克里斯托佛·平彻为保守党副党鞭前,是否对平彻所涉丑闻知情的说法。
当笔者4月底在剑桥大学基督学院与他交谈时,已经是学院院长、62岁的麦克唐纳表示,“我当时试图如实陈述没有人愿意讲出来的真相”。麦克唐纳于2015年至2020年担任外交大臣,他早就知道平彻在2019年因丑闻事件遭到正式调查,时任首相约翰逊也是知情的。
“出于某种理由,唐宁街10号对外声称,‘没有这回事’,没什么可深究的。就算有,首相(约翰逊)也不知情”。然而随着外界压力越来越大,官方的口径不断后退,麦克唐纳难以置信地目睹唐宁街10号“不断放出新说法,但都是胡扯”。在卸任公职后发表公开信“吹哨”令他违反了不成文的规定,但麦克唐纳坚称自己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唐宁街已经忘记真相有多重要。”
笔者原计划就外交战略方面的话题采访麦克唐纳,并预计他会对英国的全球地位充满乐观。然而,毫不客气地说,笔者面前的这位前外交大臣以一脸无奈的方式承认,英国在国际舞台上已变得无足轻重。采访在一个周五下午,一间明亮的书房中举行,面向一处精心修整过的草坪庭院。这为现场蒙上了一层哀伤的氛围,仿佛麦克唐纳认为这一周也在为英国落下帷幕。
前外交大臣西蒙·麦克唐纳接受英国“新政治家网站”采访,原标题“英国的大国地位已经结束”,作者为哈里·兰伯特。
这种氛围始于麦克唐纳对当今英国政治家的评价。他注意到,职业政客的升迁速度大为加快,一如政治的节奏。毫无任何经验的部长却被推上去领导国家的重要部门。
“当我1981年进入政府工作时,内阁大臣往往都当过很长时间的‘学徒’,确保他们出任要职前已受过多年历练。”比如麦克唐纳曾作为秘书官服务过的道格拉斯·赫德,在1989年至1995年期间担任外交大臣。赫德被视作一位“资历悠久的公务员的完美诠释”。“如今,刚进议会没几年的新面孔就可以当上外交大臣。鲍里斯·约翰逊进入政府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外交大臣。”
今天外交大臣的关注重心也与过去截然不同。“利兹·特拉斯任内花费大把时间操心其个人形象,”麦克唐纳透露。“她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自己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内容,试图培养‘饭圈’。这些人最终在保守党党内选举中为她投票。也许身为一名外交大臣,你应该更专注于研究政策,而不是满脑子都在想,‘我刚到悉尼,如何拍出最棒的自拍照?’”
除去几任外交大臣的个人因素,英国在国际舞台上地位日渐衰落也有深层次的原因。麦克唐纳认为,英国的全球衰落“既是绝对的也是相对的”。“印度、中国、日本、巴西、澳大利亚——这些国家都比20年前取得了更好的发展。”人口就是力量,如今英国人口不足7000万,还失去了邻近的庞大市场——欧盟的优惠准入权,对欧盟的贸易监管机制毫无发言权。“我们依然可以是国际舞台上的重要国家,但我认为英国最多只能做一个软实力大国。问题在于,英国依然想要加入讲究硬实力的棋局,可我们事实上不再具备那种程度的资源。”
英国前外交大臣利兹·特拉斯曾多次发布照片,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前首相撒切尔夫人
然而,从俄乌冲突爆发之初到日后的不同时期,难道不是英国第一个做出表率,向乌克兰提供包括反坦克导弹、主战坦克等一系列武器,并带动其它盟国效仿?
麦克唐纳认为,“这一切在我看来,恰恰体现了英国只能靠玩弄软实力:通过一定行为吸引他人的关注,激发其他国家采取行动。”英国承接训练大量乌克兰士兵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麦克唐纳在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英方称福克兰岛战争)期间进入英国外交部工作。他认为,今天的英国不再有能力单独发动一场如当年那样规模的战争。1982年,英国皇家海军拥有接近100艘水面战舰,如今只有不到40艘。马岛海战表明“英国人有能力自主打一场战争,不需要美国的批准”,是一次“英国例外”式的经历。然而,自那以后的英国外交政策,一言以蔽之,就是英国迫切地追求仰仗美国鼻息。
数十年来,英国一边在外交上“拥抱”美国,一边通过在欧盟中扮演的角色加以平衡。可是当英国脱欧后,“我们的外交战略选择说到底就是只能依赖那个国家”,麦克唐纳表示。其他的战略出路要么不受欢迎(“我们不想成为中国在欧洲的头号伙伴”),要么无足轻重(“与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抱团是件好事,彼此也可以就众多问题轻易达成共识,但这样的同盟不足以在国际舞台上呼风唤雨”)。
马岛战争
他同时认为,英国不太可能与其他“中等国家”采取集体行动。也许可以称麦克唐纳为一名地理决定论者,他认为英国没有义务将航空母舰派往半个地球以外的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只为证明英国是印太地区重要的地缘政治玩家。
而英国政府之所以这么做,恰恰是因为要追随美国的领导。巴拉克·奥巴马认为美国地缘政治的未来在亚洲而非欧洲。某种程度上来说,麦克唐纳将这种观点视作英国当前面临的战略包袱:“美国正在改变,而他的利益不总是与英国的相匹配。美国现在远不像过去那样对欧洲感兴趣,在美国内部,东海岸的重要性也不如从前。现在的美国更加西语化,更加太平洋化。”乌克兰冲突只是暂时把美国的注意力拉回到欧洲,至于能持续多久,麦克唐纳表示怀疑。
西方是否本可以避免乌克兰危机的爆发?麦克唐纳曾亲自参与2008年在布加勒斯特召开的北约峰会,由于美国的坚持,峰会正式提出邀请乌克兰与格鲁吉亚加入北约,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当即表示反对,麦克唐纳则显得颇为共情。俄罗斯肯定会将乌克兰加入北约视作敌对行为,所以,“北约的前沿防御力量在哪里?哪些国家愿意派遣好几个师履行前沿防御的承诺?”美国当时正为伊拉克与阿富汗的战事分身乏术。而在麦克唐纳看来,英国也不可能独自承担重任。“没有国家拥有那么多资源。”
英国确实被卷入美国的战争。麦克唐纳在反思伊拉克战争时说道,“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认为,英国付出巨大代价发起的战争,“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2010年,麦克唐纳曾为时任首相撰写过一份关于阿富汗问题的报告,建议考虑撤军。然而英国直到2021年才从阿富汗完全撤走。“我认为在阿富汗多待的这些年没有实现任何有价值的目标。”
保守党籍的安全事务国务大臣汤姆·图根哈特曾向笔者吐槽,对英国国力持悲观看法者主张,应该“从海外收缩力量,专注防守多佛海峡(英吉利海峡最狭窄处,正对法国加莱——观察者网译注)”。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但这番调侃似乎完美地契合了麦克唐纳对国防问题的看法。
2021年,英国派出“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战斗群前往印太地区
“很多人会感到不高兴,但现在是时候客观审视我们面临的基本情况了。有朝一日,英国不可能在全球重大军事话题的讨论中坐拥一席之地。”而英国不应对此介怀。当笔者问麦克唐纳,这是否意味着英国在大国棋局中的角色已经谢幕?他沉默一阵后回答,“是的”。
麦克唐纳认为,外交政策本身也在改变。国家间战争的重要性会下降,气候变化、森林砍伐以及污染等“全球问题”的重要性会凸显。“我国的科学家与研究人员会与我们的将军同样重要”。无论如何,麦克唐纳认为,英国选民基本不太关注外交政策,他们关注的重心是国内议题。英国的公民机构依然值得引以为傲,它们可以是英国向全球发挥影响力的依托。
然而重大战争的风险不可忽视,其中一场已经在欧洲肆虐。另一场则很可能围绕中国南海爆发。麦克唐纳认为,台湾问题应该是英国检验新世界观的机会。他认为英国“不应该将中国变成敌人”。“至少我个人认为,对华立场会是伦敦与华盛顿分道扬镳的起点”。他注意到,时任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当年也没有派出英国军队参与美国在越南的战争。
至少到目前为止,麦克唐纳依然相信美国不会选择与中国开战。他认为美国国家安全体系的负责人,比如国务卿布林肯(原文如此)、中央情报局局长比尔·伯恩斯都清楚,与中国开战会是一场“战略灾难”。然而,当笔者结束采访离开之际,麦克唐纳加了一句:“但比尔·伯恩斯这样的人不可能永远在位。”
(原文于5月17日发表在英国“新政治家”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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