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绍伟
俄罗斯开打乌克兰以来的怂样让人大跌眼镜，但反过来看，西方阵营又是制裁俄罗斯、又是支援乌克兰，乌克兰的反攻也还是没把俄罗斯打垮。有人可能会说，俄罗斯很快就要完蛋了。本文要讨论的不是俄罗斯会不会很快完蛋，而是题目里包含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在米尔斯海默的理论框架内会被质疑的问题。
最近几年火遍全球的米尔斯海默提出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或“大国政治悲剧理论”，认为美国的北约东扩政策导致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说美国如此把俄罗斯推向中国是一个错误；俄罗斯对美国来说是一个不足挂齿的三流国家，中国才是美国的威胁，美国应不惜代价遏制中国，甚至可能为自己的霸权地位与中国开战。
不服米大师的人（最近写了《米尔斯海默的两个盲点》一文的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政策顾问鲍韶山），这才提出了这个质疑：西方连压俄罗斯都累，还想压中国？但是，这里替中国不服的，倒不是针对米大师的霸气侧漏，而是针对他的理论逻辑。米大师的理论，假设所有大国对自身利益和行为都存在相同的理性考量，而自保的安全竞争和霸权竞争，最终可能导致战争。可米大师话音刚落，他自己又接着说，美国的对俄行为很不理性，是一种会带来不必要灾难的自由主义傲慢，也是一种把俄罗斯推向中国的蠢举。
这里的矛盾是：他一方面要抽象地说国家行为是理性的，另一方面又要说某些具体的国家行为是不理性的。这个矛盾所包含的问题是：米大师的大国行为理性，到底是他坐在办公室里想象出来的理性（美国集中对付中国）？还是米大师认为美国应该表现出来的理性（不搞北约东扩）？抑或是现实中的美国真正表现出来的理性（搞北约东扩）？
一旦如此设问，问题显然就不是鲍韶山在上述文章里说的，米大师的理性假设不现实。理性假设其实没有问题，因为，这不是一个理性不理性的问题，这完全是一个谁的理性的问题，是一个米大师的理性未必是美国政府的理性的问题。米大师说美国政府坚持支持以色列而伤害美国利益也是一种不理性，但是，这同样不是一个理性假设的问题，而还是一个米大师的理性不是美国政府的理性的问题。而且，即便是美国政府，刚当选的特兰普的理性也不同于拜登的理性。
你也许纳闷，米大师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其实，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很多低段位的学者都会犯这种错误。实际上，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错误，这个错误涉及社会科学的三个重要方法论，本身是一个十分隐蔽的三重错误：第一，作为参照型理论的理性假设可以不必很现实，但作为解释型理论的理性假设必须很现实，而当自己的分析模糊地游离于这两者之间时，错误或矛盾就会出现（忽视假设现实性程度不同导致的参照型理论与解释型理论之分）。第二，学者在建构理论时，都会强调自己的理论是有现实解释力的实证性理论，但当分析具体问题时，很多学者也都会情不自禁地抛开自己理论的实证推测而提出某种可能背离自己推测的主张，这就必然出现实证理论与规范理论的矛盾或背谬（忽视是什么与该如何的不同导致的实证理论与规范理论之分）。第三，学者可以从自己、别人或全社会的角度看问题，从个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是一种主体博弈论的视角，而从全社会的角度看问题则是一种客体工程论的视角，对这两者区别的不敏感就容易出现矛盾或错误（忽视主体性的不同程度导致的主体博弈论与客体工程论之分）。
当米大师说，所有国家行为是理性的而美国的对俄政策是不理性的，他犯的就是在自己的理论和分析中“模糊掉参照型理论与解释型理论之分”的错误（理性假设不连贯，解释型的理性选择理论所假设的理性都是不同主体事前的有限理性）。当他说，美国集中对付中国才理性而把俄罗斯推向中国则不理性，他犯的就是在自己的理论和分析中“模糊掉实证性理论与规范性理论之分”的错误（是什么和该如何的一箭双雕）。而当米大师说，美国的对俄政策不理性、美国政府坚持支持以色列而伤害美国利益也不理性，他犯的就是在自己的理论和分析中“模糊掉主体博弈论与客体工程论之分”的错误（美国政府的政策是博弈出来的而不是按照一种从全美国的似乎存在的客观角度看出来的）。
必须指出，这两个错误的表现十分低级，但错误的原因却十分高级，故问题连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的政策顾问鲍韶山都看不出来，更何况是我们一般的读者了。但是，问题的微妙之处还在于，我们根本弄不清米大师是否故意犯错。所以可以说，这是一种狡猾或低劣的“学术两头蛇”——在故意这么做时是狡猾，在无意这么做时是低劣，总之都不好。难怪有人会挖空说：“如果假设中美之间真的有悲剧了，米尔斯海默教授会说，你看我的预测是对的；如果中美两国之间没有悲剧，他也可以说，你看我的预警也是对的！所以，一个伟大的学者和理论家就在于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这么分析下来，米大师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或“大国政治悲剧理论”就不太妙了。类似的问题还有，他一方面认为国家的行为动机不可测，另一方面又认为俄罗斯没有扩张企图而中国有扩张企图。另外，如果俄罗斯真是三流国家，把它推向中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显然，俄罗斯不是三流国家，所以你才担心它会何去何从。那么，所有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米粉们”一直没发现或故意没发现米大师的理论破绽？
可以说，米大师的理论所标榜的现实性和实证性都是假的，他是在以他心目中的理性和安全，来强加到各个大国的对理性和安全的计算中；他不是在分析和猜测各个大国可能会如何追求霸权，他是在以他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各个大国应该如何追求霸权。他的理论受到追捧，那是因为“米粉们”同他一样有一种把理性和霸权客观化的幻觉，这种幻觉之所以有吸引力，那是因为他所定义的理性和安全完全可能是国家政府所考虑的选项之一。而具体的国家政府可能不会在具体的政治情境中如此选择，那因为具体的决策要完全取决于具体国家具体政治公共选择的具体结果。可见，米大师的理论暗含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客观工程论，这个底层理论背离了主体博弈论的真正现实。他是在把一个规范性的政治哲学理论，装扮成了一个实证性的历史哲学理论。这也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批评的中外多数知识分子身上存在的好摆沙盘、好为帝师的“指点江山病”。
学者有价值关怀，就会有移情的冲动，也就不会有真正的认知。但价值关怀能忽悠人，因为群众总是价值的奴隶。同时，媒体也喜欢低逻辑含量的滔滔不绝者所带来的热闹。影响力大的媒体，基本上都会因为政治正确、媚从虚名以及理论逻辑的判断费用太高而流于浅薄。如果被他的迷失所迷惑，在他预测正确时就会赞赏他的实证理论预测力，而在他预测错误时则会夸奖他的规范理论警示力——他不可能错，他也因此陷入了不可证伪的陷阱。
最后回到题目中的问题。西方阵营连压俄罗斯都那么累，可再累也不会成为不想压中国的理由。一旦米大师的理性标准不再必然是各国政府的理性标准，各国的理性行为就有了其他的可能，对米大师的质疑就不构成对各国政府可能行为的否定。一方面，预期累不累跟结果累不累不可能完全一致；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完全可能对意识形态不顺眼且不可能听话的大国都要压。在这背后，西方政策中的首脑个性和意识形态因素也起作用，川普当政之后的政策转向完全可能出现。
这意味着说，米大师的理论可能缺乏一些更关键的逻辑部件：主体理性、首脑风格、意识形态、政治意志、制度文化，等等。现实中的决定因素可能很多，要确立一个核心逻辑并理出各个要素的推移叠加关系，完全有可能超越了现有国际关系理论的把握。我们也许需要一个“国际军阀割据”新理论来把浑浊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一些。
方绍伟先生系旅美制度学者、社科学术批评家，著有《持续执政的逻辑：从制度文化发现中国历史》《中国不一样》等书，另有《经济学的观念冲突》《经济增长的理论突破》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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