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领导人必须学会驾驭新世界秩序的矛盾。
如果唐纳德-特朗普、卡马拉-哈里斯或其他有抱负的世界领导人征求我对外交政策的建议，我很乐意与他们讨论很多问题。比如气候变化、如何与中国打交道、为什么保护主义是愚蠢的、如何处理加沙问题、规范的作用、威胁平衡理论的真正含义等等。不过，我想首先提请他们注意世界政治中两种相互竞争的趋势，它们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甚至几个世纪前。这两种趋势在一些重要方面相互冲突，如果不了解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很多国家就会误入歧途。
第一个趋势是现代武器的射程、精度和杀伤力不断提高。一个多世纪前，空中力量还处于萌芽阶段，火箭和大炮也不准确，射程有限。要给敌人造成巨大伤害，就必须击败其军事力量，然后用围城大军包围其城市。然而今天，强大的国家已经变得非常擅长炸毁东西，即使目标远在数百甚至数千英里之外。核武器和洲际导弹是这一趋势的集大成者，但值得庆幸的是，自1945年以来，这些武器仅用于威慑。但是，远程飞机、弹道导弹和巡航导弹、无人机以及精确制导技术的不断改进，使作战人员现在可以摧毁数百英里之外的目标。甚至一些非国家行为体，如也门的胡塞武装，也开始参与其中。
有了制空权，强大的国家现在可以对敌对军队或无助的平民造成巨大伤害。美国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初期的所作所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所作所为，以及以色列目前在加沙的所作所为，都显示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投射破坏力的能力的急剧增强何等恐怖。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看到使用无人机在所谓的"标志性打击"中击毙恐怖分子嫌疑人，或暗杀外国官员，如伊朗精锐圣城部队的首领卡西姆-苏莱曼尼。以色列上周在黎巴嫩袭击真主党要员福阿德-舒克尔，造成其死亡，这只是最新的一个例子。对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来说，使用致命武力的能力从未如此强大。尖端的网络武器可以让国家轻点鼠标就能攻击对手的关键基础设施，即使目标在地球的另一端。简而言之，对某些国家来说，摧毁能力已成为全球性的。
第二种趋势则完全不同：当地形式的认同和忠诚，尤其是作为一个国家的感觉，在政治上日益显著和顽强。正如我之前所指出的，"人类基于共同的语言、文化、种族和自我意识形成独特的部落，而且，这些群体应该能够自我管理，这种观念以许多人至今仍未完全理解的方式塑造了过去500年的历史"。民族意识的广泛兴起，以及这种群体不应受他人统治的信念，是多民族的哈布斯堡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分别在1918年和1922年之后无法延续，英国、法国、葡萄牙和比利时殖民地获得独立，以及苏联和华沙条约组织最终也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旦一种强大的民族认同感在民众中扎根，而且，实际上，政府通常会鼓励这种认同感的形成，以加强团结和对国家的忠诚，那么，其成员就会越来越愿意为了"想象中的共同体"做出巨大牺牲。北越人与日本人、法国人和美国人战斗了50年，才赢得了独立并统一了国家。阿富汗圣战者最终迫使苏联从他们的国家撤军，他们的塔利班后继者说服美国做同样的事情。今天，寡不敌众的乌克兰人继续抵抗俄罗斯的入侵，而以色列摧毁巴勒斯坦抵抗和认同的努力似乎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
结果就像一个悖论：强大的、技术先进的国家拥有越来越有效的手段在远距离上对其他国家造成破坏，然而这种破坏能力并没有给它们带来持久的政治影响力，也没有带来有意义的战略胜利。从1992年到2010年，美国一直控制着伊拉克的上空，它可以随时使用飞机、导弹和无人机打击伊拉克的对手。但是，这种在技术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能力并没有使美军消灭叛乱分子，削弱亲伊朗民兵的影响力，或决定该国的政治演变。
这两种趋势，不断增强的远距离打击能力和地方特性的顽强力量之所以相互冲突，部分原因在于使用前者往往会强化后者。早期的空中力量理论家预测，空中轰炸会摧毁平民的士气，导致对手迅速投降，但经验表明，向平民投掷炸弹更有可能培养强大的团结意识和抵抗精神。事实上，对手无寸铁的民众造成死亡和破坏，是在受害者中形成共同认同感的理想熔炉。用炸弹和导弹摧毁乌克兰的基础设施可能具有一定的军事价值，但俄罗斯总统普京却选择了一种最糟糕的方式来说服乌克兰人相信他们与俄罗斯的"历史团结"。无论战争最终如何结束，他在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制造的裂痕很可能会持续几十年。
我为什么要告诉有抱负的国家领导人这两种趋势呢？因为强国的领导人很容易认为，"震慑"炸毁东西的能力将使他们能够对弱小的民众发号施令。这是一种诱人的想法，因为向弱小的对手投掷炸弹或发射导弹和无人机可以将本国公民面临的风险降到最低。正如历史学家塞缪尔-莫伊恩所言，领导人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准确和精确将使他们能够干掉坏人而不伤害平民，从而使使用致命武力看起来是善意的，更容易获得批准。如果你是一个强国，正在处理一些令人讨厌的外交政策问题，而你又能在不给本国人民带来太大风险的情况下投入一些空中力量，那么"有所作为"就变得更有吸引力了。
不幸的是，炸毁东西，有时也会炸死很多无辜的人，这些并不能解决首先引发冲突的根本政治问题。看看以色列在过去10个月里对加沙造成的大规模屠杀就知道了。没有人会质疑以色列所展示的破坏力，今天加沙的视频能告诉你一切，但是，有人会认真地相信这会让加沙、约旦河西岸或其他地方的数百万巴勒斯坦人放弃自治的愿望吗？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真主党打击以色列的能力比20年前更强了，但这种破坏能力并不能让它支配条件或解决更深层次的政治问题，而这些问题正在推动与以色列的冲突，并有可能引发更广泛的地区战争。
我并不是说现代空中力量毫无价值，也不是说如果各国只能依靠地毯式轰炸和更粗糙的远程攻击方式，世界会变得更好。如果与有能力的地面部队相结合，空中力量在推进精心选择的政治目标方面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例如，美国的空中力量在帮助"伊斯兰国"击溃其短暂的哈里发统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那也只是因为伊拉克和伊朗的地面部队在那里夺回并平定了该地区。
军事理论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说的很对：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单凭破坏力很少足以实现政治目标。成功与否首先取决于选择现实的目标，同时也取决于是否愿意解决深层次的政治原因，并承认每个国家治理自己的愿望。任何认为自己可以通过轰炸取得胜利的人都没有资格管理一个国家，如果更多有抱负的领导人明白这一点，我们都会过得更好。
《外交政策》2024年8月6日哈佛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沃尔特-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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