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来,尤其是自2016年的政治震荡以来,人们越来越倾向于用一套二元对立的观点来看待国内和国际政治:民主与威权主义、自由主义与非自由主义、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等等。自今年2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这种好人对坏人叙事的倾向变得更加强烈。然而,这种叙事虽然令人欣慰,却掩盖了当下所有的复杂性和矛盾。

在这种主流叙事中,欧盟扮演着特殊的角色。欧盟通常被视为好人之一:它捍卫民主和自由主义,而这两种价值观正受到俄罗斯的威胁,因为俄罗斯站在专制主义和非自由主义一边。欧盟还被视为世界主义的化身,与俄罗斯及其欧洲怀疑论"民粹主义"支持者的民族主义截然相反。

但是,实际上,欧盟在主导我们政治思维的二元对立中占据着更为复杂的空间。对其历史的研究表明,它代表的是自由主义而非民主,同时在更大的大陆范围内复制了民族主义的某些特征。至关重要的是,乌克兰战争非但没有限制这些倾向,反而可能会加强它们。

欧洲项目的历史,比将其视为民主象征的想法更有问题。很少有"亲欧派"知道,欧洲项目最初是一个殖民项目,甚至可以说那是它的原罪。正如佩奥-汉森和斯特凡-容松所指出的那样,五十年代欧洲一体化的第一阶段部分目的是巩固比利时和法国在中非和西非的殖民地,这些殖民地需要西德资本的注入。另一方面,许多西德人认为这是一个重新参与殖民博弈的机会,而他们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就被排除在殖民博弈之外。

然而,从六十年代开始,当比利时和法国失去了它们在非洲的剩余殖民地后,创建了欧洲煤钢共同体和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六个国家转而向内发展,让人似乎忘记了其殖民地的起源。因此,围绕着后来的欧盟出现的叙事集中于欧洲历史的内部教训,认为欧洲国家之间几个世纪的冲突,最终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大屠杀,而不是欧洲历史的外部教训,特别是欧洲殖民主义。欧洲越来越被想象成一个"封闭系统"。

随着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签订,欧盟日益被视为专制国家实现民主过渡的工具。在欧洲一体化的早期阶段,欧盟被视为意大利和西德民主转型的关键,八十年代加入欧盟的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也是这种实例。然而,实际上,欧盟的实际做法是限制成员国的人民主权。

在冷战后时期,随着欧盟扩大到包括中欧和东欧国家,欧盟代表民主的创始叙事继续得到加强。1989年后,华约国家的革命首先被视为民主革命。但是,正如布兰科-米拉诺维奇最近提醒我们的那样,这些革命其实也是民族主义革命,目的是建立种族同质的民族国家。加入欧盟意味着这些国家的国家和人民主权立即受到限制。从中期来看,它产生了对欧盟的反弹,我们现在在匈牙利和波兰就已经看到了这种反弹的影响。

此外,中欧和东欧国家的加入,强化了欧盟作为一个白人集团的身份。新成员将加入欧盟的过程视为"重返欧洲"。但是,如果他们加入的"欧洲"仅仅是战后的一体化项目,那就不是"回归",因为他们以前从未加入过。他们认为自己"回归"的"欧洲",其实是一种更古老的欧洲观念,是一种文明观念。欧盟则认为,中欧和东欧国家一旦进行改革,加入欧盟是完全自然的事。另一方面,摩洛哥于1987年申请加入当时的欧洲共同体,但却被告知,无论进行何种改革,它都不能加入,因为它不是一个欧洲国家。

2010年代,欧盟面临着一系列层出不穷的危机,它感受到了更大的威胁,因此变得更加防御,结果导致了二十年代首次出现的"地缘政治"欧洲概念的复兴。这一理念是对一战后欧洲衰落感的回应,它担心欧洲相对于苏联和美国而言正在失去力量。泛欧运动这个战后"欧洲计划"的灵感来源,敦促欧洲人团结起来,成为国际政治中的"第三股力量",并保持其在世界上的权力地位。可是要知道,这一思想的核心是将非洲视为欧洲的"种植园"。

2010年代的情况显然大不相同。但是,在欧债危机及其后一连串的其他危机之后,欧盟越来越认为自己被各种威胁所包围,那是一条从欧洲东部延伸到南部的"不稳定之弧"。在此背景下,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等"亲欧派"以与二十年代极为相似的方式想象,欧洲人可以团结起来,成为国际政治中的第三"极",尽管共产主义中国已取代苏联成为第二"极"。这就是外交政策智囊团对"欧洲主权"和"战略自治"等概念进行疯狂讨论的背景。

"亲欧派"历来反对主权概念,认为这一概念已经过时。事实上,特别是在冷战结束后乐观的二十年里,许多人想象欧洲一体化不仅会战胜国家主权,而且,会战胜一般主权,因为欧盟已成为全球治理的一种蓝图。但是,随着"亲欧派"变得更加自卫,他们现在开始重新接受主权理念,至少在欧洲层面是如此。例如,以前他们认为取消欧盟内部的边界是迈向无边界世界的第一步,可是现在他们发现这实际上需要一个坚硬的外部边界。

此外,2015年难民危机爆发后,人们越来越多地从文明角度来想象欧洲面临的威胁。极右翼势力崛起,中右翼开始与之趋同,尤其是在身份认同、移民和伊斯兰教等问题上。中右翼与极右翼之间的这种趋同,在政策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其后果也最为可怕,这就是移民问题。自2014年以来,已有2.7万人死于地中海,他们拼命地试图乘船前往欧洲。正如人权观察组织最近所说,欧盟的政策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让他们死"。

与此同时,欧洲面临的"地缘政治"威胁,也越来越多地从文明的角度来想象。因此,当极右翼聚焦于移民,尤其是穆斯林移民对欧洲文明的威胁时,马克龙等中间派政治家则更多地从其他大国,尤其是共产主义中国、俄罗斯甚至美国,对欧洲文明的威胁的角度出发看问题,也因此主张需要"战略自治",它甚至意味着在安全方面要独立于美国。因此,当俄罗斯在2022年入侵乌克兰时,它不可避免地被视为欧洲必须抵御的文明"他者"。

欧盟对乌克兰战争的反应,与其对"邻国"其他冲突的反应截然不同。即使欧盟继续在地中海野蛮地驱赶移民,它也向那些逃离乌克兰的人开放了边界,并为他们提供了非同寻常的支持。欧盟认为乌克兰捍卫的是"欧洲价值观"。从欧洲领导人的言辞来看,它现在显然还包括领土完整和国家主权。波兰由一个"民粹主义"政府领导,是乌克兰在欧盟的主要支持者,现在突然被视为支持包括民主在内的相同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之前曾被认为为乌克兰所拒绝。

不过,欧洲反应最奇特的地方或许在于"亲欧派"突然支持起了民族主义运动,乌克兰国旗无处不在就说明了这一点。传统上,"亲欧洲人"并不区分民族文化和公民版本的民族主义,而是将所有民族主义都视为危险的力量。正如弗朗索瓦-密特朗总统在欧洲议会的最后一次演讲中所说,"民族主义就是战争"。这种不加区分的拒绝为"亲欧派"对英国脱欧的反应提供了依据:他们认为英国无可救药地与现实世界脱节。

然而,让突然出现的"亲欧派"对乌克兰民族主义的认同更加奇怪的是,乌克兰民族主义并非普通的民族主义。相反,它有着悠久的反犹太主义历史,从16世纪哥萨克领袖博赫丹-赫梅利尼茨基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斯捷潘-班德拉。要知道,这两人至今仍在乌克兰受到尊崇。此外,2014年后,顿巴斯的大部分战斗,都由编入乌克兰国民警卫队的新纳粹民兵"亚速营"来完成。乌克兰的支持者声称,这些新纳粹分子后来被清除了。但是,在乌克兰总统沃洛德梅尔-泽连斯基最近作为英雄带回乌克兰的五名亚速指挥官中,至少有两人是新纳粹分子,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亚速成立之初。

冷战结束后,中欧和东欧国家加入欧盟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乌克兰加入欧盟竟然也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问题现在已成为"亲欧派"最关心的问题。他们以一种典型的技术官僚方式,专注于如何管理这一进程。然而,还有更大的问题,比如一旦加入欧盟,乌克兰是否会成为匈牙利和波兰的升级版。

与此同时,战争和乌克兰加入欧盟的危险在于,欧盟会更加倾向于将自己视为受到威胁的欧洲文明的化身,并进一步强化其作为白人集团的身份。

Unherd2023年8月1日汉斯-昆德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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