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试图调和国家崛起与融入全球化之间的矛盾,但这是不可能的。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这种不可调和性达到了顶峰。普京不得不对此做出激烈反应,但是俄罗斯社会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因为对抗西方是一条过于漫长、过于狭窄的道路。俄罗斯现在正处于反西方、反美国的战争中。我们试图调整社会理念和自我评估,以适应所处的情况,这是非常激烈和戏剧性的过程。

王文:我很赞同您精彩的分析和预测。我记得,早在2008年,您就已撰文论述了俄罗斯与西方冲突的不可避免性。不过,当中国学者认识到中美冲突或许正趋于不可避免时,通常会尽力提议避免对美战争。比如,哈佛大学艾利森教授提出中美的“修昔底德陷阱”时,中国学者会进行反驳,试图改变这种“可实现性的预言”。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俄罗斯精英们不奉劝普京总统尽力避免冲突,或采取一些可能比特别军事行动更好的办法?在俄罗斯,像您这么有智慧的政治哲学家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吗?

杜金:这同个人与群体的意识平衡有关。不是普京总统主动想发动这次特别军事行动,是整个社会要求这次特别行动。俄罗斯社会很特殊,需要“父亲”式的领导者(比如沙皇),这样的人物也必须能向全社会做出安全保证。普京一直试图调和这种关系。接受西方与保证俄罗斯独立自主是一组矛盾。普京希望调和这种矛盾、希望保持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非常脆弱。

普京一直试图以和平的方式发展,不使用军事手段,避免与西方的冲突升级。2014年克里米亚“公投入俄”以来,我们其实早已发现,俄罗斯可以轻松解放乌克兰东部,但普京总统一直拒绝这么做。他一度相信西方给的保证,但西方欺骗了俄罗斯。普京想避免战争,但战争越来越不可避免。很可惜,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层面看,我们没有为这次特别军事行动做好充分准备。事实上,我们本应筹备得更好。

王文:是的。但我很担心,未来俄罗斯如果与西方完全脱钩的话,俄罗斯在短期是否能够继续快速发展?我们都相信西方正在衰弱,但就当下而言,西方霸权在高科技和经济贸易等领域仍然具有重大影响力。保持与西方的合作似乎是一种“理性、务实的选择”。如果与西方完全切断联系,俄罗斯会不会沦为“大号的伊朗”?我曾多次前往伊朗,伊朗有着丰富的资源与巨大的潜力,上世纪70年代,伊朗经济一度高速增长;但是,被西方制裁40年后,伊朗的发展受到了极大影响。俄罗斯会不会重蹈伊朗的覆辙?

杜金:我很想知道,“西方”的定义是什么。西方不只是经济和科技发达的代名词,西方代表的是一种意识,包括霸权、种族主义、本体论 ,可延伸为殖民主义、单极化。这是西方的本质。俄罗斯已对西方“宣战”,被迫切断与西方的合作。我们希望通过战胜西方霸权,把“西方”变成世界的一个省,而不是世界的中心。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们不仅要提升自己、把自己 “非西方化”,而且要把西方边缘化。仅凭俄罗斯一国是无法完成这个目标的,我们希望和世界其他非西方国家共同抵抗西方霸权,如果我们团结起来,也许能够战胜他们。这是多极化对单极化的战争。